栏目: 艺术观察     |      作者:佚名

丝绸之路,是一个被广泛传颂的历史传奇,连接了东西方文明之间的贸易和交流。然而,对丝绸之路的误解也一直存在。
 
为了呈现真实的丝绸之路,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侯杨方在新书《这才是丝绸之路——重抵历史现场的行走》(以下简称《这才是丝绸之路》)一书中,记录了自己历时10年、超过20次、累计行程3万公里重走丝绸之路的实地考察,精准复原了这条人人知道但从未真正了解的亚欧古道。与先人行走同一条路线、到达同一地点、共享同一片风景,才能抵抗偏见与盲见,才能求真、求实。
 
「只是一种异域的想象」
 
上观新闻:“丝绸之路”几乎家喻户晓,一提起它却又总逃不脱经典而单一的刻板印象就是“大漠黄沙驼队”。为什么我们形成了关于丝绸之路这么固定的想法?
 
侯杨方:学术界可能要承担一点责任,以我个人对丝绸之路这个领域的了解,最近100多年来对丝绸之路的研究主要是在图书馆里进行的。专家对丝绸之路缺乏实地考察,即使有所谓的考察,基本上就是坐飞机或者火车到敦煌、到喀什、到撒马尔罕,研究的对象是点状的遗迹,而不是路线本身。另外,火车道路或者高速公路走的恰恰不是丝绸之路的古道。因为人们修的这些现代化道路都尽量不占良田,不走绿洲,走的都是戈壁与沙漠,但古人是不可能走这样的道路的。
 
从人的心理来讲,我们总觉得要有一种异域的想象,把我国西北或中亚想象成一片荒漠或者戈壁,这才会有强烈的反差感。当人们将近100年不断地加强这种印象,学术界也会形成一种固定概念,丝绸之路走的就是沙漠,这是一种“想象力的贫困”。
 
上观新闻:所以您重走丝绸之路就是为了纠正这种误解?
 
侯杨方:2011年7月,我以游客的身份第一次到新疆。在帕米尔高原,壮丽的景色把我震撼了,加上我是历史地理专业出身,自然对丝路产生了兴趣。我就在想,帕米尔地形这么复杂,古代人到底是怎么走的呢?
 
今天公路、铁路的选址和古人对道路的要求并不一样。通俗地说,现在的公路可以直接从悬崖上炸出一条路,或钻山洞、建立交桥,古代可没这个条件。但大部分人,甚至一些学者都认为,314国道就是古代丝绸之路所经之地,比如很多丝绸之路纪录片说玄奘当时走了盖孜河谷,我认为这绝无可能,盖孜河谷水量这么大,一旦水涌上来要把他淹死的。
 
我们沿真正的丝路走去,会发现沿途不仅有水有草,路边还有烽燧,即长城守卫,有汉军的仓库、碉堡遗址,这才是可以行走的丝绸之路。所以到底什么是丝绸之路?我想精准复原是很有必要的。
塔吉克斯坦与阿富汗边界的班德斯基山口,山崖葱翠
 
上观新闻:什么才是精准复原?
 
侯杨方:必须要实地考察,而不是从纸面到纸面,即不能仅仅根据记录在纸面的文献资料来研究、复原路线。这里说的“纸面”,当然还包括越来越多的电子介质和网络。所有记录于纸面的资料,除少数文献之外,都是二手或被转引多次的资料,并非亲临实地、现场采集的信息,因此很难保证它们的可信度。从纸面到纸面的研究,即使做到极致,也不过是纸面上的逻辑自洽。换言之,最多是精致、烦琐的文字游戏和推理,没有落到实处,结论无法进行检验。
 
其次,必须要有实地考察的gps定位、轨迹。如果没有实地考察,那么复原路线的成果是很难让人信服的。你自己都没有走过,如何有说服力让受众相信你的研究成果?那么如何证明你确实去了实地,而且确实重走了这些路线呢?在现代,非常简单,就是拿出你的gps定位和行走轨迹,它们极难伪造,因此可作为令人信服的论据支撑论点。
 
还有就是必须制作“地理信息系统”(gis)发布于网络,公开考察的轨迹与地标的经纬度、照片、视频。大量的数据,如地标、轨迹、照片、视频等资料都来自实地采集,它们无法在纸面记录,也无法以传统的纸面方式表达。
 
在瑞典的斯文·赫定和英国的奥里尔·斯坦因后,我应该是第一个重走古代丝绸之路的人,因为100年前,他们只能走古代的路,有了现代公路以后,大家开始依赖现代交通的便捷,我就是要摒弃这种依赖。
 
「从故纸堆拖到了现场」
 
上观新闻:很想知道,旅途中是不是有很多惊心动魄的事?
 
侯杨方:在行走的过程中,确实也遇到过危险的情况。2016年6月,我们从楼兰开车出来,远远就看到了一座山,我当时很奇怪,问司机离阿尔金山还有多远,当下的距离不可能看到啊,司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又开了几分钟,我们发现这个山在移动,原来是沙尘暴。我就问司机——他们经常跑塔里木盆地这条线——大概要多久沙尘暴才会过去,司机说最长两个半小时,没想到我们那天等了八个半小时,从晚上九点多一直到次日凌晨五点多,一点办法也没有。等待的这段时间我就一直在想,我们开的是全封闭带空调的越野车,古人如果走戈壁与沙漠,他们碰到这种沙尘暴是什么下场?由此反推,古人绝无可能走这种路线。
 
印象深刻的还有2016年9月的巴基斯坦之行,当时的主要目的之一,是为了验证法显和玄奘在此描述的佛祖脚印是否为真。法显写自己亲眼看见了佛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,脚印有长有短。怎么会这样呢?法显自己做了一个解释,说佛祖的足迹在人的心里,至今保存完好,这是佛教徒的信仰;过了200多年,玄奘也经过这里,他记录的是“有窣堵波高百余尺,其侧大方石上有如来足蹈之迹”——有佛塔,高百余尺,就是30多米高,边上的大方石上有释迦牟尼的足迹。我们在真枪实弹保护下来到这个河谷,虽然气氛很紧张,但我们真的在路边一个大石头上看到了脚印。玄奘所见的脚印在一座佛塔边上的大方石上,现在为了保护足迹,大方石已被移至博物馆,我们后来也在博物馆里看到了这个脚印。你能想象这种感觉吗?超出经验之外的玄幻的中国史料,居然得到了实证。这就是古今穿越的对话,史地互证,这在单纯的书斋中是不可能获得的。
盛开的罗布麻花丛中的丝路
 
上观新闻:身处同样的环境、看到同样的风景,您和古人会产生怎样血肉和情感上的联系?
 
侯杨方:当你站在某个山口上,知道这就是当年玄奘、高仙芝、张骞看到的、经历的,一下把历史从故纸堆中拖到了现场,活生生的现场,你和他们之间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血肉和感情上的联系,你也能感同身受,这感觉很奇妙。
 
上观新闻:丝绸之路上古今穿越的对话,是否会因为现代交通的发展以及气候变化的影响而变得越来越少?
 
侯杨方:生态如此剧烈变化,主要原因不是气候,而是人类活动。20世纪50年代移民大量涌入后,各条河流的中上游造了很多水库,下游就逐渐断流了。
 
丝绸之路的衰落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,敦煌以西的罗布泊逐渐干涸。《汉书·西域传》里称为“波河而行”,这些水网就是古代丝路的主要干道,所以罗布泊变成一个枢纽和中心。楼兰曾是丝路的要冲,因为它处于孔雀河和塔里木河汇入罗布泊的地方,就如同上海,位于长江入海口,自然变成商贸中心。100年前,斯文·赫定在新疆考察时,不是骑骆驼,而是坐船从叶尔羌河、孔雀河、塔里木河一路漂到罗布泊。我们今日已无法想象了。
 
「科学的结论是开放的体系」
 
上观新闻:这两年迎来了关于丝绸之路的研究热潮,丝绸之路遍地开花,似乎所有的道路都可以被称为丝绸之路,这样的现象,您怎么看?
 
侯杨方:1877年李希霍芬提出的丝绸之路这个概念太成功了,所以很多道路都想贴上去,都想利用它。
 
丝绸之路是在2100多年前西汉时期的天马战争,即汉军两次远征大宛以后正式开辟、开通的,到唐朝“安史之乱”以后基本中断。这是经典的丝绸之路,而不是现在被泛化的丝路。
 
在空间上,丝绸之路是汉唐全盛时期,通过河西走廊的玉门关、阳关,经过罗布泊、塔里木盆地的绿洲,翻越壮丽的葱岭,通向中亚地区,到达波斯和地中海的线路干道。丝绸之路是中华文明、波斯文明、地中海文明等几大文明体之间直接交流的道路。同一个文明内部,如武威、张掖之间也有道路,从这个村到那个村也有道路,但这些不能叫丝绸之路,因为他们在同一个文明体内。
 
丝绸之路的频繁使用还反映出人类是“词语蛊”,非常着迷于造词,隔几年就时兴一个词,只要提出新概念,就很喜欢使用,比如现在大家都说内卷,其实这是几十年前学术圈的老术语,但被披上了时尚流行的外衣。所以我这本书还有另外的意义:越是信息时代,真信息越少;越是在信息时代,越要分清自己了解的是不是真正的丝绸之路。
 
上观新闻:在日常阅读和接收信息时,需要辨伪存真,那么,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拨开迷雾呢?
 
侯杨方:要拥有一种科学的精神吧。
 
上观新闻:怎样的科学精神?
 
侯杨方:在中文世界,“科学”是一个经常被滥用的词,比如这件事“不科学”,此处的科学就是“正确”或“真理”的同义语,但科学(词源为拉丁文“scientia”,意为“知识”)是一种系统性的知识体系,它积累、组织并提供可检验的有关宇宙的解释和预测。科学强调预测结果的具体性和可证伪性,它也不等同于寻求绝对无误的真理,而是在现有基础上,摸索式地不断接近真理。是否属于“科学”范畴只有一个标准:能否进行重复性的检验,即是否具有可证伪性。你在实验室或实地得出的结论,要公开使用的材料与论证的过程,以便其他人可以重复你的过程。如果大家遵循同样的过程得出相同的结论,那么这个研究的结果就被证实,否则就证伪。
 
所以,我的精准复原丝路也希望大家进行重复性的检验。比如说阿富汗杨树,当时我们测了一下这棵树的胸围,就推翻了新疆农业大学一位教授的结论,他之前说自己找到了一棵胸围8米的阿富汗杨树,是新疆最大的杨树,结果我们一测这棵树的胸围是12.5米。各位再去新疆,如果找到一棵比它更大的,那我这个结论就被推翻了。所以科学的结论不是一个终极的真理,它是一个开放的体系。
 
上观新闻:对于历史这样的人文学科来说,怎么进行证实呢?
 
侯杨方:我也写纯粹的历史著作,比如《盛世》系列、《清史三部曲》,我一向秉持的观点可能和传统的不太一样,将近10年前我说过一句话——历史不能用历史本身来检验,历史需要现实和未来来检验。
 
为什么呢?首先,历史不能用历史的事实本身来检验,因为谁都不能穿越。我认为一切史料都不是证据,只是线索,那你写的这个历史故事,或者说建构的历史故事,是否贴近真实,怎么检验?要靠现实和未来检验。如果一个历史的撰写者,他对现实的认识非常幼稚,你怎么会相信他撰写的1000年前的历史故事是真实的?所以我常常说一句有点反潮流的话——书斋中不存在历史。缺乏生活经验,从来没出过远门,那你写出的历史可能就变成武侠小说或者评书、戏曲了。
 
要用未来检验是什么意思呢?你对现实的认识是否会影响到你对未来的预判?如果你对未来的预判被反复证明全是错的,你怎么可能会对历史事实有好的判断呢?这就是我对历史的看法。
 
「审美应该贯穿于学术之中」
 
上观新闻:您在书中提到,丝绸之路并不小众,其实是一条大众之路。
 
侯杨方:对于普通人来说,我写这本书就是让大众更好地、更真实地了解丝绸之路的来龙去脉,以及目睹其留在今天地球表面的真实遗迹,让大众能行走在同一路线,到达同一地点,缅怀、想象行走在这条路上的旅人,与他们共享此情此景,同情同理,才能真正逼近他们当年的感受。你会看到,丝绸之路绝对不是单一无聊的,我经过的地方都是非常壮丽的,这是培养审美的方式。
 
此外,这也是一次反思的机会,对那些所谓的不容置疑的常识,还是要有质疑的精神。
 
上观新闻:审美能力到底有多重要?
 
侯杨方: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是,很多人把学术当成一种谋生的手段,是谈不上审美的。
 
你热爱的事物经常是由审美而开始或是被审美激发的,比如我到帕米尔,首先就是被它的壮丽的山河激发的,比如说你看到1000多年前玄奘写的东西,居然和你现在看到的东西完全匹配,那是种巨大的审美愉悦。
 
上观新闻:所以,这本《这才是丝绸之路》也设计得很漂亮,里面的照片非常有观赏的价值。
 
侯杨方:我们做的“丝绸之路地理信息系统”更好看,里面的照片和视频都很美。我一直说,缺乏审美的学术,学者没有从事的激情;缺乏审美的学术,大众缺乏欣赏的需求。学术研究应该从审美开始,以审美结束。研究的成果本身也应该具有审美的意义。
《这才是丝绸之路——重抵历史现场的行走》
 
侯扬方 著
 
中信出版集团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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